探究现代中国人对性观念的看法

最近，在重庆中法艺术展，有这样一个展品。

粉色的布，上面是密密麻麻的种子，或糜烂或发芽。

这些布皱皱巴巴的，还带着粘液。

图源小红书博主：周雯静_art

原来，这些粘液是b超凝胶，上面发芽的种子，像极了孕育的新生命。

有人说，褶皱的布料，让人想起妊娠纹。

图源小红书博主：灭灭灭

这是艺术家周雯静的作品。

在此之前，她的作品早已一次又一次火出圈。

她的作品，关注生育与女性，总是带着温柔与惊悚的反差，令人印象深刻。

一片墙纸，粉色，温馨。

但走近一看，却是一把把锋利的手术刀。

这些刀，多用于妇科治疗。

一幅幅画，蓝调，像是水母，又像是蘑菇…

但其实，这是女人乳腺的X光，上面是钙化，增生，长了肿瘤的乳房…

一个石膏女性躯体，没有头，没有手，没有脚，只有一个大肚子。

石膏渗水，如果你第一天去看展，它只有一点点红色。

但如果你最后一天去看，红色的水早已像藤蔓一般，渗透，病变，污染，侵害…

让人想起那一句：怀孕就是一场寄生。

但最难忘的，是这样一个作品。

蓝丝绒下，铜金属丝做成的形态各异的图案。

有O型，Y型，X型，像是什么神秘的符号，又像是什么精美的首饰，静静躺在蓝丝绒面上，人畜无害…

但其实，这些是钉在女人体内，长达10年，20年的东西…

这些看似精美的首饰，是1：1还原的节育环。

上世纪70年代，为控制人口增长，1980年到2009年，我国女性使用2.68亿个节育环。

回忆起当年的经历，这些女人们用到一个量词：批。

同一年龄段，同一时间生育的女性，都会一批批上环。

据中国卫健委的数据显示，近50年来共有5.4亿人次的中国女性佩戴过金属节育器，全球超过三分之二的节育环，在中国使用。

《武汉市节育环使用情况、存在问题及对策》

有意思的是，在布展期间，有一位展会的清洁工阿姨，默默等了周雯静三天，就为了问她：

自己是不是到了要取环的时候，是不是取出来比较好？

布展的时候，又有一个女司机震惊地问，我刚刚搬的是节育环吗？这才和周雯静讨论起来…

这两个细节让人感慨，节育环的受众如此广泛，哪怕是布一个小展都会不断遇到。

但它的言说空间又是如此狭小，以至于本是艺术家的周雯静，都被急切的阿姨们当做医生来问。

节育环的原理，很多人并不清楚，当年只是模模糊糊就上环了。

它的原理是，通过植入异物，刺激子宫内膜产生无菌性的炎症，使胚胎无法着床。

听起来残酷，发炎二十多年，只为避孕。

但更残酷的是，很多人并不知情，这些节育环有使用年限。

我国女性初期使用的金属节育环，使用年限长达20年，现在到了这代上环女性取环的时候。

但至少有2600万个“超期服役”的节育环，留在了妈妈，外婆，奶奶的体内，直到刺穿小肠，刺穿子宫肌层，直到大出血，要切除整个子宫…

这样的事情，并不少见。

周雯静开始要做这个展，正是源于2011年带母亲取环的经历。

取环时发现，环早已嵌入子宫，不得不切除一小块肉…

很多人选择取出来，是因为带着节育环这个金属物，老了生病后，很多CT检查根本没法做。

有人去取环，发现环已经生锈。

有人发现环在体内断裂，一半取出，一半却留在肌层里。

有人取环时感到很惊讶：当年我上的是o型环，现在怎么变得像项链一样长了？

原来，是在经年累月柔软的身体里，以及取环的拉扯的中，早就变形了…

拉长的节育环

原本的节育环

有人突然腹痛，检查后发现节育器已经走位到了膀胱，节育器的末端，还长了一个4cm左右的结石…

有人一打喷嚏下体就哗哗流血，来到医院才得知，过期的环已经穿透子宫，需要切除整个子宫…

过期的环，就像定时炸弹，因为一旦绝经，子宫就开始萎缩，把环越包越紧…

在使用节育环超过20年的女性中，绝经不满两年者，取环顺利的比例达 96.1%，超过两年者取环困难达 43.9%。

如果妈妈还没有取环，绝经后尽快带她去取吧，这事拖不得…

不仅是过期的环带着危险，节育环其实并不适合每一个人。

有人1992年上环， 上环后，常常从卧室走到厕所，就滴了一地的血…

期间，她不断就医，但是医生给的建议总是：

你忍一忍，忍到40岁停经了，子宫萎缩了，就不会出血了。

但是这一忍，就是二十年。

她的身体一直排异，终于等到55岁时，医生说：

你需要切除整个子宫。

在那个年代，由于医疗水平受限与医疗人员的疏忽，甚至出现环上加环的现象。

陆瑛1993年上了第一个环，六年后被告知，环掉了。

于是，她又上了第二个。

电影《波纹》

但这第二个，却造成了她二十多年的噩梦。

上了不久后，血像小便一样，哗哗流出。

2000年，她要求换环，却被告知是个人体质问题，说开点补血药吃吃就可以。

但接下来，却是一个月垫20多天卫生巾，炎热的夏天，下体闷得溃烂。

子宫压迫膀胱导致尿频，每隔两三个小时，就要上一次厕所，一夜完整的睡眠对她来说都是难事…

电影《波纹》

因为节育环而受损的女人，不计其数，她们流淌的血，都可以汇成一条血河，惊悚地流淌…

女性生育所受的苦，总被再加一刀，凿之更深，更切…

以至于你难以相信，节育环发明的最初，意味着平等与性自信。

1929年，第一个现代宫内节育器被发明出来，把女性从非自愿生育中解放出来，可以自由地投入工作，加速了女性个人角色的转变，提高了女性的社会地位…

有月经贫困，也有避孕贫困。

相比于各种避孕方式，避孕环有效期长，又便宜，因此广受欢迎。

直到今天，也有这样的一种说法：

节育环是女性不必依赖丈夫的许可和同意，无需男人配合，就能成功避孕的方式。

时至今日，有不少女性依然选择节育环。

比如长期服用会造成激素紊乱，比如现在塑料节育环相比于金属节育环有所改进，甚至出现子宫内膜异位、肌瘤、腺肌症，巧克力囊肿等情况时，医生会建议戴节育环。

图源b站up主：vivi可爱多

我想这提醒着我们，一种技术本身，从来没有好坏之分。

关键的区分在于，使用者有没有被充分告知，上环的伤害与代价，以及有没有自主独立选择的权利。

每次说到节育环，另一项技术，必然会议论到：男性结扎。

近年有这样一种说法：男性结扎，是最好的彩礼。

但时至今日，关于结扎，依然有各种各样的误解：

结扎＝阉割，结扎＝影响性能力，男人结完扎＝阉人，太监，娘娘腔。

这是对于男性节育的误解。

男性结扎伤口更小，恢复更快，它的原理是截断精子最后的通路，精子的生产与储存并不受影响，结扎后也只是被吸收了，而不是不分泌不生产了，和男子气概没有关系。

直到2020年，全国14687097例节育手术，男性结扎只有2626例。

这意味着，每10000例节育手术中，只有不到2例是男性结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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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我们的观念里，似乎只有老一辈的人，在政策的要求下，才会上环。

但事实上，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资料显示，2017年中国已婚夫妇对节育方法的选择中，宫内节育器占52.2%。

《中国卫生健康统计年鉴2019》显示，2018年这一年，全国放环数量为184.2万个，并不少数。

图源b站up主：ADC芒果

时至今日，依然是女性承担了节育的责任。

想起这样一个的例子。

一位阿姨节育环移位，一头扎在了直肠上，一头扎在了子宫肌层里。

万一取出来，很有可能两边打通，麻烦就大了，手术难度非常高…

‍图源b站up主：六层楼先生

好不容易，取了出来。

但取出来后，她问的第一句却是：医生，我可不可以再上一个环？

怎么还有人那么痛了，刚经历过这么惊险的取环，怎么还要继续戴？

但当年轻的医生给出戴套，吃避孕药，男性结扎的建议后，阿姨却苦笑起来：

他戴套都不肯戴，怎么可能结扎？

在第一次上环之前，阿姨已经做过好几次人流，哪怕是上环曾经带来这么大的风险，她依然选择了再次上环。

现实是，女性总是只能以一种伤害，来减少另一种伤害，承担节育的责任。

但这明明，是双方的责任…

相比于节育环带来的流血，疼痛，避孕套这个不会给双方身体带来伤害的方式，却常常因为“不爽”“没感觉”而被男性拒绝。

让一个月只有五六天有机会怀孕的女人佩戴节育环，却不是让一天就有五六次机会让别人怀孕的男人节育，不免讽刺。

我想除了人们观念上的差异之外，更值得注意的是，现实中如果一个男人已经选择结扎，他会有怎样的境遇。

一个叫阿强的男孩，决定结扎。

他甚至画了《结扎日记》《女性节育手术》等漫画

他先是跑了两家三甲医院，结果被问：结婚了吗？生几个孩子了？

得知阿强未婚未育后，医生婉拒：那我们不能给你做。

到另外一家专门的生殖医院，同意是同意了，但是要写家长同意书才行。

但阿强早已成年。

而且这明明没有相关法律法规规定。

不只是阿强，这位叫“丁克的远方”的男生也有类似的经历

辗转多家医院，他去到山东泰安的一间私立医院才完成结扎

有些医院，要提供结婚证和孩子的出生证，甚至需要另一半的签字。

像阿强这样的未到30岁的单身狗，结扎过程中，会被不断劝阻，无法做“扎男”。

留言区有一个哭笑不得的建议是：如果被问就说已经生了三个不想再生，就不会被拒绝。

还有一些人有不同的遭遇。

不同地方有不同的规定，比如有的地方男性去医院结扎，还可以领生育津贴…

有网友评论：津贴要走公司，万一被同事发现结扎，总感觉怪怪的…

这些遭遇，耐人寻味，生育在现代社会，从来不只是一个单一的性别问题。

它总是深刻嵌入在复杂而变化的社会，历史与文化背景之下，带着时代的烙印…

自从周雯静这个画展引起关注后的四年里，不少90后，00后的女生男生第一次了解这个现象。

原本以为禁忌，羞耻的话题，就这样在母亲与子女之间徐徐展开，关于生育，关于母职，更是关于除去母亲身份后，眼前这个女人本身…

UP主“小汤圆妹陀”带妈妈取环后，送妈妈“重获新生”礼物

时至今日，“带上妈妈去取环”的话题，依然持续更新。

我想无论时代如何变迁，无论女性男性，有一个原则是，我们始终需要关注和保护的，是作为“人”的尊严和权益…

参考资料：

一席丨在今天，怀孕仍然被理想化、被美化。但其实怀孕根本就不是一个洁白无瑕的过程

青年志Youthology丨未婚结扎的儿子，和帮他写同意书的单身母亲

一条视频丨艺术家周雯静：《身体的对立面》

显影 | 节育环遗痛